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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下剑 第一章 小雪时分(2 / 2)

作品:《灯下剑

    “确实是笔大买卖,怎么,许大人要带着顾某一起发财?”云逐正在找放梅的瓶子,顾珏指了指右门后边架子上那刑窑盈白瓷罐,这红梅还是与北瓷更相配。青山院早已起灯,光耀下与那烽火树衬绝。

    “是侯爷看不上的买卖,但委托的货主相信侯爷一定感兴趣。”顾珏已经不想再跟眼前这个穿得像只狗熊的中年男人弯弯绕绕,定定地看着不再接话。许业成清楚他的脾气,将个中缘由和盘托出。

    自从神策军统领被封给大监起,历三任,如今势力深入至征马、采造、宴设、监铁冶等使职,直接掌握相关财权,关系盘根错节。原以为一群无根之人不必担心再现世家大族尾大不掉的局面,实则世家大族并非靠血缘起势。依着皇帝的恩典,靠着权力,无根之人聚在一起也成了无法随意揉捏的存在。说回来每年都有上千名太监入宫,倒是帮着壮大了声势,比生子育人还要方便。

    在朝廷驰骋四十余年的护军中尉宋仝海,神策军中尉,正在将自己半辈子散在天边的金银收回至身边。江南府的催勘使、榷税使、两池巡盐御史在十年前河中失控之际被宋仝海系统纳入麾下,天宝年间节度使叛乱后国库税收一半源于江南,但这江南往外送的税却是与国库册上记的对不上。藏了这么多年,如今这般,已经显眼到许业成这样的没落商户都注意到。

    顾家与宋仝海的冤仇世间无人不知。只是历史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在民间流传的版本都是顾家叛乱,护军中尉如何英明神武,迅雷之势将乱臣贼子收服。知道真相的西南百姓奈何天高地远,说的是另一个话本却说不来长安。

    顾盼山死的前一年春天,刚与长安才女大理寺少卿之女林致成婚,秋天圣上敕令镇西南大将军出征平定边疆侵犯,一年多的战争,双方僵持不下。次年冬天,宋仝海引荐南诏使臣,两国修好。这个消息却是在前线的顾盼山最晚知道。此时,两国之间的斗争变成了顾家与南诏乱兵的勾结,还搜出了顾家与南诏乱臣的书信往来,南诏与大唐均被蒙蔽,现两国冰释前嫌,重归于好。

    林致没有等到自己丈夫顾盼山大胜归来,长安城中口耳相传她的夫君是逆臣,说着在边境乱箭攒心、就地正法的消息。全城张灯结彩,南诏商人将鲜美的蕈子、精美的陶器、能歌善舞的舞娘带来长安,而顾国公府甚至不能为战死沙场的顾家儿郎挂白幡。一年前,顾国公为平定西南,将儿子送上战场,一年后,大唐歌舞升平,一团和乐,而当初神武的镇西南大将军成了这场战争中唯一的失败者。

    “侯爷,西南三十六处盐坊,许家……”许业成自然不是来国公府做大善人来了,许氏商会到他这一代因为优柔寡断没能搭上宦官的轿子飞黄腾达,不仅全国盐坊没一处落着,祖上留下来的航栈也被各族远的近的分完,逐渐失了地位,终于承受不住族人压力前来押宝。条件还没说完,顾珏已经打断。

    “天色不早,许大人舟车劳顿,不如移步客房休息,顾某府上刚来了个江南厨子,扬州菜烧得一绝,许大人帮我检验检验。”顾珏还在说话,云逐已经要去请许业成。

    许业成多年商经不是白混的,在衙门之外的地方,手段往往更残忍。今天自然也不是拍脑袋来的,一看是要被扣下的架势,起身告辞。“侯爷美意业成心领,天色已晚,今日小雪,妻儿皆在家中等候,久候不至,恐生事端。”云逐见他要走,“侯爷。”顾珏示意云逐退下,“许大人慢走,天冷路黑,顾某不送。”

    “侯爷怎么不拦着,担心他家里人报官一并掳来便是。”顾珏顿觉眼晕,“我们姓顾,不姓匪。”这世上能取他性命的人多了,又何必脏自己的手呢。

    顾家祠堂

    夜渐长,白雪飘飘荡荡,不大但很密,顾珏来到祠堂,没有撑伞,长安落的干雪,在融化前抖掉便不会浸湿衣裳。祠堂长明灯百盏不灭,顾珏知道那人每晚都在此或剪烛修灯或闭息静坐,一日未曾落下。顾珏径直走进来,还未等身后门完全合上就已跪好,身上的雪在灯火中闪耀。

    那人没有停下手的动作,遇到高处的香烛,握着剪子的手用力时有些发抖。顾家从一个地方军营统领一直到现在坐落长安的顾国公府,都在这儿了。顾盼山的名字前面什么都没有,简单的牌位放在一角,旁边是妻顾林致,还有两个空位,是他给自己与夫人留的。

    是他亲手将儿子送上政治断头台,向来不屑长袖善舞的顾家被上了一课,用的子孙的性命,再无颜面对祖先亦无后世可表。将剪子收好,站在灯火面前,二人无言。顾盼山成婚不到半年便出征,二人纵是两情相悦,可好事多磨,身后并无子嗣,夫人林致在为丈夫守灵的一个冬夜,支开所有人,第二天被发现的时候,人紧紧靠在夫君的棺椁边上,手中紧紧攥着二人的定情信物。

    顾珏的发髻很快湿了,亮亮的。“国公身体可好,冬三月风重……”顾国公点着拐杖就要离开,“不劳大人费心。”

    “爷爷,宋仝海死期将至。”顾珏看着白发苍苍的老人,垂着的袖子遮住紧握的双拳。

    “顾家人从不卖弄未定之事。”门口的仆人扶着顾国公走了,寒风吹在顾珏半湿不干的衣裳。云逐在院外遇见离开的顾国公,作揖后连忙进去寻顾珏,原本还灯火可亲的祠堂被寒意蹿了个遍,看上去都不似刚才暖和。

    云逐将自己的披风脱下,在廊下用力抖了抖雪,连忙拿去罩堂下跪着的人,把祠堂门关上,陪他一起跪着。

    来的路上顾珏想了很多,倒不是朝野之事。他想等下见到爷爷应该从何说起,要记得叮嘱他保重身体,今年是个深冬,要记得跟他说顾师言破了他的局明天就会来找他玩,要记得跟他说今年顾军遗孀的补饷他都安排好了,今天小雪,他们不会觉得冷,还有件好事,宋仝海要死了。

    顾珏后悔没有仔细想好这些事情的顺序。下一次,我要先说宋仝海死的消息,不,下一次,我要先说顾将军沉冤得雪。不听我说也没关系,长安每个人都会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顾珏开门,屋内香火随风摇曳,风雪载途,盖住了所有人的痕迹。顾珏没有犹豫,扎进风中,在白茫茫一片上留下自己的脚印,哪怕很快又被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