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 为古董界掌眼的神秘组织五脉“明眼梅花”1(1 / 2)

作品:《古董局中局·全新修订版大全集(共4册)

第一部第一章为古董界掌眼的神秘组织五脉“明眼梅花”1

事情发生的那一天,恰好是我三十岁生日。

小时候算命的说我命格是“山道中削”。

什么意思呢?

就是我前半生好似一条山道,走起来曲曲弯弯,十分坎坷,走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咔嚓”一声,眼前的山路被什么东西给削断了,没啦。

你接着往前走,运数将会有一场剧变——究竟这剧变是福是祸,是吉是凶,算命的没说,我也没问。

总之他的意思是让我在三十岁那年千万当心,有事。

我万万没想到,真让他给说中了。

哦,对了,先自我介绍一下。

我叫许愿,今年刚刚满三十岁,皇城根儿下城墙砖缝儿里的一条小虫,职业是倒腾古董。

古董行当在建国以后沉寂了三十多年,一直到改革开放以后,文物和收藏市场升温。

原来破四旧时蛰伏起来的买卖人们,就像是早春三月的蛤蟆,蹬蹬腿,扒开泥土,又开始活络起来。

我仗着有点祖传的手艺,在琉璃厂这片小地方开了间倒腾金石玉器的袖珍小店,店名叫做四悔斋。

偶尔会有客人指着牌匾问是哪四悔。

我告诉他们,是悔人、悔事、悔过、悔心。

这是我父亲在“文革”期间自杀时的临终遗言,他和我母亲因为历史遗留问题挨批斗,一时想不开,步老舍的后尘投了太平湖。

我三十生日那天,大概是喜气盈门,生意着实不错,统共让出去了一串玉蟾小坠子和一方清末牛角私章,都是卖给广东客人,挣的钱够付一个月吃喝水电房租了,这对我这苦苦挣扎的小店,是件喜事。

眼看着天已黑下来,我估摸着不会有什么客人来了,决定早点打烊,去月盛斋吃点东西,好歹犒劳一下自己。

我把店里稍微归拢了一下,刚要落锁走人,忽然听到外头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

开始我以为是房东催要房租来了,我拖欠了仨月,一直没给,但很快发现声音不对。

这声音低沉,像是蚕吃桑叶的沙沙声,慢慢由远及近,虎伏着飘过来。

橱窗玻璃随之轻振,里头搁着的几尊玉佛、貔貅像是看见克星似的,都微微颤抖起来,纷纷从原来的位置挪开,四周尘土乱跳。

我赶紧拿大拇指按在橱窗玻璃上,让它停止振动,免得那些玉器掉地上磕坏了,心里有点犯嘀咕。

佛爷挪窝,可有点不大吉利。

外头黑咕隆咚的,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声音。

过不多时,声音没了。

我正要探头出去瞧瞧,店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走进来两个人。

其中一个我认识,是这一带的片警小蒋。

小蒋旁边站着的人四十多岁,穿着公安制服,脸膛既瘦且黑,走起路来几乎没声。

我一看到他,眼睛就眯起来了。

我虽不敢说阅人无数,起码的观察力是有的。

人的气质就像是古董的包浆,说不清道不明,但一眼看过去就能感觉得到。

这个人气度内敛,滴水不漏,不是小蒋这种嘴边毛还没长齐的片警,也不像那种眼神如刀子一样锋利的老刑警,气度根本不像是公安干警,整个人给人一种无懈可击的神秘感。

小蒋对我说:“大许,有人找你。”

我还没回答,那个人就把手伸过来:“是许愿同志吗?

我叫方震,小蒋的同事,你好。”

我迟疑地跟他握了握手,然后笑了:“您当过兵,而且至少是十年以上,还打过越战?”

“哦?”

方震眉毛略抬。

“刚才握手的时候,您手上有茧子,而且茧的位置在四指指肚和虎口,这不是握手枪,而是握冲锋枪的痕迹。

还有您的步伐长度都一样,我想象不出还有哪个职业能有这样的素养。”

玩古董的,眼神儿都错不了,这是基本素质。

我的店小本钱少,看走眼一次,就全赔进去了,所以只能在这方面下工夫。

方震似乎看出了我想占据主动权,但他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说,背起手来在店里踱着步子,随意扫视着我的藏品。

我趁机把小蒋拽到一旁:“这人到底是谁啊?

搁一警察在这儿,这不妨碍我做生意么?”

小蒋抓抓脑袋:“大许你可别问我。

这是上头布置的任务,我的工作就是把他带到你这里来,别的一概不知。”

我还想追问,方震已经转悠回来了,对我说:“能不能看一下你的身份证?

哦,不是怀疑你什么,这是规定。”

我把身份证掏出来,方震接过去仔细看了看,还给我,还敬了个礼。

我毫不客气地开口道:“那么,也让我看看您的证件——不是怀疑您什么,只是我疑心病重。”

方震略微一怔,从怀里掏出一个蓝塑料皮的本子,上头有三个烫金楷字:“工作证”。

我翻开一看,里面写的工作单位是公安部八局,具体职务却没写。

我心里骤然一缩。

我听一个老干部子弟说过,公安部有两个局地位特别神秘,一个叫九局,接受公安部指导,但直属于总参,负责的是政治局常委的安全,也叫中央警卫局;还有一个局,就是方震所在的八局,负责副国家级领导人、高级别外宾和一些重要人物的保卫工作。

能和中央警卫局齐名,这个八局的来头,可想而知有多大。

搁到几百年前,那就是御前四品带刀侍卫加锦衣卫!

我把工作证还给他,换了一副笑脸:“方同志,您是要买,还是要卖?”

方震道:“请你今晚跟我走一趟,有人想见见你。”

我一愣:“谁啊?

非今晚不可吗?”

“必须是今晚,这是上头的命令,务必请您过去。”

方震说,口气很客气,却十分强硬。

我皱起眉头,这事太蹊跷了,不能不留个心眼。

虽然我这小店里实在没什么上眼的珍品,可我也得留点神。

“那您总要告诉我,是上头谁的命令吧?”

我问。

方震朝天上指了指:“反正不低,但我不能说,这是规定。”

“找我做什么?”

“不能说。”

“……”

要不是小蒋在旁边拼命使眼色,再加上那张八局的证件,我真想问问他,哪有这么说话的。

方震抬起手腕看看表,站到门口,做了个请的姿势。

八局的威慑力太大,我这样的老百姓实在没什么选择,只得硬着头皮走出去。

“我先把门锁喽,小店怕遭贼。”

我嘟囔一句,掏出钥匙锁好门,把防盗措施都检查一遍,这才出去。

一出门,迎面看到门外停了一辆黑色的红旗ca771轿车,敢情这就是刚才店里振动的原因。

我的店面不在琉璃厂正街,而在里面一条偏斜的胡同内,水泥地正在翻修,地面上全是沙子。

那沙沙声正是轮胎跟沙地摩擦传出来的。

我没想到方震居然把红旗车大模大样地开进胡同,停在我的店铺门口。

那时候红旗虽然已经停产,但仍旧是身份的象征,全北京没多少人能有机会坐上去。

真不知道他是为了替我少走两步路,还是故意给我制造压力。

这辆红旗车有点旧,但洗得一尘不染,在黑暗中有如一头庄严的石兽。

方震拉开后排车门,示意我先上车。

我注意到方震用右手拽开门,左手挡在车门上端,防止我的脑袋磕到边框。

这绝对是外事接待工作的老手!

一个老军人,一个外事接待老手,一个八局的干员。

他的这三重身份让我惊讶不已。

我就是一介凡人老百姓,犯不上跟神仙顶牛,乖乖跟着吧。

红旗车的后排特别宽敞,座椅也很软。

我坐进去以后,还能把腿伸开。

方震也上了车,他殷勤地把两边的车窗都拉上紫色绒布窗帘,然后拍拍司机的肩膀。

司机也不说话,熟练地打着火,方向盘一打朝着胡同外开去。

方震把两排之间的木隔板也升起来,然后冲我笑了笑:“不好意思,规定。”

得,这回什么都看不到了。

我忽然想到,小时候看的小人书里,土匪把解放军侦察员带去老巢,就是这么蒙着眼睛一路牵着走的。

方震在车里坐得笔直,脊梁虚贴靠背,双手放在膝盖上闭目养神,一看就是受过特殊训练。

我几次想问咱们去哪,看他那个样子,把话都咽回去了,索性闭目养神。

大约开了有二十分钟,车子终于停了下来。

原来一直闭目的方震“唰”地睁开眼睛。

“我们到了。”

“这里是八大处吧?”

我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方震有些惊讶,但是他很快克制住了,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放下前面挡板和左右窗帘,示意我在车里坐好,他自己却下了车。

此时天色已经黑透,不过周围的路灯十分亮堂。

我环顾四周,发现车子停的地方是一处幽深小路。

小路两侧都是茂盛的白杨树,四周没有特别高大的建筑。

在小路的尽头是一座围墙很高的大院,门口没有标牌,但有两名荷枪实弹的卫兵在站岗,浅绿色的大门紧闭着。

我看到方震下车以后,径直朝着卫兵走去。

两个人说了几句话,方震抬手朝这个方向示意。

司机发动车子,一直开到门前才停住,卫兵趴在车窗上警惕地看了我一眼,对方震说了句话,方震指着我点点头。

可惜车子是隔音的,我听不清他们说什么。

我听说在动乱时期,有些老将军老干部会在半夜忽然被一辆车带去某处不知名的场所,在那里审讯人员早已经严阵以待,他们必须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交代自己过去的罪行。

我闭上眼睛,回想自己以前做过的生意,是不是哪一桩触动了国法,或者有眼不识泰山,惹恼了微服私访的高层领导。

我正瞎琢磨着,大门悄无声息地向两侧打开,车子低速驶进院子。

我忽然发现,方震没有返回车里,他站在卫兵脚下的黄线之外,拢起手,点了一支烟,目送着我们进去。

看来这是一个连他似乎也没资格进入的场所。

我心头一震,看来这件事情诡异的程度,远远超过了我的想象。

车子又开了两三分钟,终于停了下来。

一个秘书模样的男子早迎候在外面,他冲我做了个跟随的手势,一句话都没有说。

我乖乖跟随着他走进一栋高大的浅灰色苏式建筑,里面的走廊宽阔而阴森,头顶是绿罩灯,脚下的地毯很厚,厚到扔一个摔炮上去都不会发出声音。

很快我们来到一间会议室前。

秘书敲了敲门,然后推门让我进去。

我进屋后,第一眼看到的,是两枚黄澄澄的金印。

这两枚金印有巴掌大小,颜色斑驳,印纽是一头飞熊,很有些意思。

奇怪的是,它们两个的造型一模一样,至少我扫这一眼过去,没看出任何分别来,就像是放在镜子前一样。

它们被小心地盛在一个玻璃罩内,底上还铺着一层深红锦毯。

玻璃罩周围站着大约十几号人,大多数都是头发花白的老者,他们聚拢在金印周围,不时窃窃私语。

我正愣神,一位身穿中山装的老人从沙发上站起身,迎面走过来,一名军人在身后寸步不离地跟着。

“你就是许愿吧?”

老人的语气很亲切。

“是。”

老人笑眯眯地打量了我一番:“很年轻嘛!今年多大?”

我恭敬回答:“刚满三十。”

领导道:“比我正好小三轮,你就叫我刘局好了。”

他看到我有些拘束,拍拍我的肩膀:“别紧张,今天叫你过来,不为别的,是想请你帮一个忙。”

这么大的领导,能找我这升斗小民帮什么忙?

他没等我再开口,直接把我拽到桌子旁,指着桌上的两枚金印:“能看出来这是什么吗?”

原来摆出这么大的排场,只是为了让我鉴定古董。

我略微放心了些,这是我熟悉的领域。

我家传下来一本书,专讲金石玉器,叫《素鼎录》,里面所载的学问够我吃一辈子了,是我们四悔斋的立店之本。

我看了一阵,心里有数,可看到周围一圈老专家,就有点犹豫。

鉴宝这事儿吧,有时候鉴的不是宝,是人,周围几位权威人士都没发话呢,你一个愣头青跳出来说真断假,这叫僭越。

刘局看出我的犹豫,大手一摆:“没事儿,你大胆地说。”

“这金印,我看是汉货,不知道说的对不对。”

我斟字酌句。

“我告诉你。

这两枚印是一真一假,其中一枚是真品,还有一枚是最近出现在市面上的赝品,但是两者做得太像,很难鉴别得出来。

我们怀疑有一个造假集团在市面上活跃,你如果能鉴定出两者真伪,将对国家有很大帮助。”

刘局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拿出一副胶皮手套让我戴上,然后塞给我一把崭新的放大镜。

周围的人听到我们的对话,都纷纷把注意力转移到这里来。

当他们看到刘局居然让我把金印拿起来看,都露出惊讶和不解的表情。

一个戴着玳瑁眼镜的老者说:“我说刘局,这可是文物呀,您叫个毛头小伙子来,岂不是把国家大事当儿戏?”

刘局却稳坐钓鱼台,摆摆手道:“有志不在年高。

要善于听取各方面的意见,才能集思广益嘛,对于目前的现场鉴定,也会有所帮助。”

抛开这些繁杂的念头,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把这两方金印捧起来,先用眼,再用放大镜细细观察。

造假与掌眼,这是藏古界永恒的主题。

我在琉璃厂混了这么久,深深感觉到,鉴宝就像是攻克一个堡垒,攻城的人拼命要寻找破绽,守城的人拼命要掩盖破绽,两边斗智斗勇,都需要绝大的耐心、眼光和机缘,才能有所成就。

这两枚金印,就是哪位不知名的伪造者筑起的大城。

多少老将折戟于此,现在轮到我这火头军来做先锋了。

这飞熊纽做得十分精致,熊身拱起成桥状,四肢各攀出印方一角,两肋各伸展出一片羽翼,紧贴于身,既能体现出翱翔之态,又不会影响印章的使用与携带。

我把金印翻转过来,这方印上刻着“飞旭之印”四字,“飞旭”为朱文,“之印”二字为白文,字体为缪篆,写得古朴严谨,勾画非常端正。

“规制、纹饰、凿痕、材质,甚至上面沾着的泥土颗粒,我们都检验过了,毫无破绽。”

一位老专家没好气地提醒道,他不相信我还能有什么新的发现。

刘局举起两只手指,军人干脆利落地递过一支特供的熊猫烟卷,给他点上。

很快烟雾笼罩了他的脸,变得暧昧不清:“许愿,你能鉴定出来么?”

我的回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能。”

面对周围人惊异的目光,我提了一个要求:“能不能给我两根线?

不用太长,三十厘米就行,一定要等长。”

刘局疑惑地问道:“这些行么?

如果你想要什么精密仪器,我都可以调过来。”

“不,不,棉线就够了。”

刘局虽然不太明白,还是回头吩咐了一句,很快军人就取来了两根黑色棉线,应该是从哪里的毯子上扯下来的。

我把两条棉线分别栓在两枚金印的飞熊纽鼻上,然后将他们高高端起,用指头揪住另外一侧的线头,突然松手。

一位专家“哎呀”了一声,急步上前要去接。

只见那两枚金印被棉线吊在半空,滴溜溜转了几圈,然后静止不动了。

“你疯了吗?

这可是一级文物!”

专家出言呵斥。

刘局也皱起了眉头。

他们大概觉得我这一手好似杂耍一样,没什么意义。

“大家现在能看清了么?”

我揪着两根棉线,把两枚金印悬在半空,让他们仔细看。

经过我的提示,他们看到,两枚吊在半空的金印倾斜角度有些不同。

左手那枚向前倾歪,右手那枚却是正正当当。

这种区别十分微小,不仔细看是很容易忽略的。

“右手一号印是赝品,左手二号印是真品。”

我做出了判断。

屋子里一片寂静,没人相信我说的话。

专家问我:“你的根据何在?”

我耸耸肩:“刘局只是让我做一个判断,您是专家,应该知道对错。”

专家们听了面色一怒,大概是觉得我太嚣张了。

这是我故意为之,手艺和钱财一样,不能轻易露白。

我把金印放回到原处,回过头来:“刘局,我可以走了么?”

刘局站起身来,一挥手:“咱们隔壁屋子里谈,小范,你招呼一下几位专家。”

那个带我进来的秘书悄无声息地拉开会议室的门,示意我们离开。

我跟着刘局走到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

这里是间办公室,当中一张厚实的办公桌,两侧两个大书架足足占了两面墙,上头摆着各种党政书刊,还有一些小古董。

我扫了一眼,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要么是大路货,要么是赝品。

“看来您不常用这间办公室。”

我主动开口说道。

刘局冲我笑了笑:“你眼力不错,这里只是个临时落脚的地方,没怎么布置。”

这时候我注意到,这次连他身后那个寸步不离的军人保镖都不见了,整个屋子里就我们俩人。

我们两个人对视良久,我试图看穿刘局的意图,却发现他表现得滴水不漏,礼貌周到,但让人难以捉摸。

刘局看我的眼神,却好似洞悉一切,让我感觉非常不舒服。

终于,他开口说:“小许,我听方震说,刚才你猜出了这个地方在哪儿,你怎么做到的?”

“很简单,我是凭着身体的摇摆来判断车子的行进方向和速度。

车子从琉璃厂一路北行,差不多到了长安街以后开始朝西走,接下来跟北京地图一对照就行了,车子一停,我就知道是在西山附近。”

我点了点太阳穴,表示全都记在我脑子里。

“可是你怎么知道在八大处?”

我微微一笑:“长安街上红绿灯很多,可这车子上了长安街以后,一直保持着匀速前进,从来没减速或者加速过,更没停过。

它一定拥有我无法想象的特权,有这种特权的人,不是军队就是政府。

而西山附近,只有八大处够得上接待这种级别的特权车。”

刘局击掌赞道:“看来你很聪明,也很谨慎。”

我回答道:“您也知道,我是小本儿买卖,不留点神,别说买卖了,连人都得折进去。”

刘局看我谨小慎微的模样,笑了起来:“你一进门,先看人,再说话,我就知道你是什么性子了。

这样很好,搞古玩这一行的,不够聪明不行,没什么疑心病,也不行——对了,你刚才不愿意当众说出那一手‘悬丝诊脉、隔空断金’的来历,是不是有所顾虑?”

一听刘局这话,我的冷汗“唰”地就下来了。

刚才我拿丝线称量金印的手法,在那本《素鼎录》里叫做“悬丝诊脉,隔空断金”。

可是这八个字,刘局是怎么知道的?

要知道,《素鼎录》不是新华字典,每家书店里都有得卖——那是一本手写的笔记,就我们家里有一本。

在这个神秘的政府大院里,一位背景不明的高官忽然说出了我家独传的秘密,我的心顿时不踏实起来。

“小许你别紧张,我也只是知道那八个字而已。

不过,你能跟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么?”

我权衡片刻,开口道:“其实说白了也没什么特别,我做判断的原理很简单,就是重心。”

刘局似有所悟,我随即解释说:“汉代铸印使用的是灌铸法。

这种工艺在浇铸曲面较多的复杂造型时,很容易混入空气,产生气泡,造成空心。

越是复杂的造型,空心越多。

这枚印章最精致的部分,是飞熊状的印纽,因此这一部分的金属内质会含有不少空泡。

“那位伪造高手显然不知道这个细节,他在伪造的时候把飞熊纽这部分给做实了,没留气泡,导致的结果就是伪章的重心较之真章发生了变化,这是个初中物理常识级别的马脚。

“刚才我拿棉线吊印,就是在判断两者重心的位置。

真正的飞熊纽金印,应该是下沉上轻,易生翻复,只有假货才会正正当当不偏不倚。

有时候古董鉴定就是这样,没那么神秘的花哨,就是捅破一层窗户纸的事。”

刘局听完笑道:“看着神秘,原来也就是初中物理的水准。”

我点点头,没有否认。

“我已经跟您说了一个秘密,现在轮到您给我交一个底了吧?”

刘局大笑:“你果然是不肯吃亏啊。”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檀木的茶盘,茶盘上搁着五个莲瓣儿白瓷小茶碗。

我对瓷器不太熟,感觉似是德化窑的,不过估计是晚清或者高仿的,不算什么珍品。

刘局拿起一个竹制茶夹子,把五个茶碗摆成一个十字形状,一碗在当中,其他四个分别位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

然后他又把西边那个茶碗翻过来扣着,抬头望着我。

我不明就里地瞪着眼睛,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这套手法我知道,显然是个茶阵,我以前听人说在旧社会,像是漕帮、红帮之类的会党道门,会用这一套玩意儿作为联络暗号。

可我一个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小青年,哪明白这些东西。

我跟刘局对视了半天,无动于衷,刘局有些失望:“看来你什么都不知道。”

“这要看刘局你让我知道多少了。”

我绵里藏针地顶了一句。

我俩对视了半天,刘局忽然问:“你这手鉴定功夫,是从哪里学来的?”

我老老实实回答:“一半是看书学习,一半是自己做买卖时琢磨的。”

“没人教你?”

“没有。”

“你父亲许和平呢?”

我心里一突,到底是政府大领导,连我爹的名字都打听清楚了。

“我爹一直不让我沾这行,说脏,他自己也从来不碰。

一直到了‘文革’他去世,我才开始接触金石,跟人混久了,多少学到点东西。”

我一边说着一边暗暗打定主意,如果他要问那本《素鼎录》的事,我就一口咬定,死不承认。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可不能惹这麻烦。

听我说完,刘局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难怪……这四悔斋的名字,倒真是实至名归。”

“您认识我父亲?”

“不认识,不过你这手‘悬丝诊脉’的功夫,我以前是见识过的。”

我爹为人一向很谨慎,似乎从来没跟同事之外的人接触过。

刘局说见过悬丝诊脉,那肯定是从我爷爷辈上算的。

我爹从来不跟我讲,我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估计得追溯到民国,更是糊涂账一本,谁知道有什么恩怨纠葛,还是少说为妙。

刘局用指头慢慢敲着桌面:“你没得家传,居然也会‘悬丝诊脉’,看来家学也不算完全荒废。

很好,我很欣慰。

若非如此,你今天也进不了我这间办公室。”

他往桌上一指:“这副茶阵,以你的观察能力,不妨试着猜上一猜。”

我皱起眉头,这可真是给我出难题了。

刘局淡淡道:“若你能看破这个茶阵,咱们才好往下谈。

若是看不破,说明你我缘分就到这里为止,其他事更不必知道。

我让人把你送回去,该有的酬劳一分不少,你继续做你的生意。”

听了这话,我还真想干脆一走了之。

可刘局这是话中有话,刚才他一眼识破“悬丝诊脉”的眼力,还有一口说出我父亲名字,让我心里特别不踏实,他一定知道不少事情,藏着没说,而且这些事情跟我似乎有莫大的关系。

我有预感,如果这么走了,恐怕会错过一个机缘。

我决定先沉下心思,把这个茶阵解了再说。

有个在旧社会上海滩混过的老头曾经对我说过,茶阵是洪、漕帮等秘密社团用来联络的,这些社团里多是青皮混混,文化水平不高,所以这茶阵没有多么深的讲究,多是用谐音、比喻之类的手法,配些粗俚口诀。

阵型要么对应阴阳五行,要么对应天象星宿,都有一定之规。

这个茶碗的摆法,显然是按照东、南、西、北、中五个方向来排列成一个十字的形状。

五向对应金木水火土五行。

现在既然西方的茶碗被扣起来了,西方属金,说明这一副茶阵的第一层含义,是五行缺金。

想到这里,我卡壳了。

再往下可就难想了。

缺金有很多意思,总不至于他这么大个领导,打算找我借钱吧?

刘局看我抓耳挠腮,忍不住乐了。

他往茶碗里斟了一点茶水:“我这茶碗,一式五只,一般模样。

一碗倒扣,四碗朝天,是个五行不全之势。

我也好久不使了。”

他指了指茶碗,又指了指我身后的墙壁,算是额外给了个提示。

我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墙壁,心里忽然一动。

这间办公室的墙壁是最普通的那种白色,跟茶碗的胎色差不多。

对了,应该是跟颜色有关系。

阴阳五行涵盖的意义非常广,对应五向、五味、五音等等,同时也对应着玄白赤黄青五种颜色。

金行对应的颜色,恰好就是白色,白色又被称为素色。

难道……我惊疑地抬起头,他的意思难道是说,这个茶阵里缺少的,是我的那本《素鼎录》?

“您想要的,是本书?”

我故意把书名含糊了一下,带了点侥幸。

刘局闻言哈哈大笑:“你这孩子,心眼儿还挺多的。

我告诉你,刚才那汉印,试的是你的师承,而这茶阵,试的是你的见识。

你说我想要的是一本书,只解对了一半。

不过你原本一无所知,能凭见识解到这一层,算是不容易了——你那本书,里头带了个素字,对不对?”

我没有选择,只能点点头。

这位刘局讲话很有艺术,从头到尾都掌控着局面,而且问的问题都带着预设立场,这在藏古界有句行话,叫“话耙子”,意指舌头上带着三钩六齿,三两句话就能把人的底细全耙出来。

“看把你吓的,我不会要你那本书的。”

“您要了也没用,那书是加密过的,密码就我一个人知道。”

我嘟囔了一句,刘局却只是笑了笑。

刘局把西边的茶碗重新翻过来,忽然叹了口气:“这五行之势缺金,其实缺的不是你那本书,而是那本书背后隐藏的东西。”

说完他动手把五个茶碗重新摆成梅花状,然后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看得我直发毛。

我又扫了一眼那五个攒成一堆的茶碗儿,忍不住开口道:“五瓣梅花阵?”

这个意思再明显不过了,梅花五瓣为一聚,意为结义或者聚首——刘局是打算把《素鼎录》背后隐藏的那个什么东西,跟其他四瓣合到一起。

刘局从椅子上站起来,背着手走到窗台边,把窗帘往里拽了拽,神色也变得郑重其事:“小许,你说古董这一行,最重要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