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落日余晖照进金殿，跪满一殿的缟素皆被镀上一层温暖的橘红。

然而这份暖色，并未缓解殿内紧张静谧的气氛，父子俩一个居高临下，一个拱手垂眸，语气坚定：“是，儿臣想为二皇兄求情，还望父皇三思息怒，饶过二皇兄。”

晋宣帝凤眸微眯，上下打量这个多年未见的三儿子，语气淡淡：“朕竟不知，你与你二皇兄这般交好。”

三皇子头颅更低：“父皇这话叫儿臣惭愧，这些年来，儿臣从不敢忘父皇教诲，尊师重道，友爱兄弟，忠义孝悌，为人之本。且儿臣在外数年，未能于皇祖母膝下尽孝，已为遗憾，父皇若执意于灵前杖责二皇兄，惊扰祖母魂灵，儿臣为人孙、为人子、为人弟，若缄默不言，于心不安。”

文绉绉又真情实意的一番道理，说得殿内众人心头感慨，本以为这位三皇子在边关多年，会是个不识礼仪、粗鄙放达之人，不曾想竟有此等胸怀与美德，到底是受过玄恩大师亲自点拨的，的确不同。

云绾则是面露诧色，两道柳眉皱起。

这三皇子可真是会装。

他一口一个不愿惊扰太后魂灵，一副孝顺子孙的模样，然而姑母闭眼之前，还握着她的手，咬牙切齿说要防备这个狼崽子呢。

想到这，她又悄悄抬眸窥着晋宣帝，只见皇帝板着面孔，威严深重，似要发怒。

长睫不禁颤了颤，云绾赶紧垂下眸，惴惴地想，陛下板起面孔的样子真是骇人，与方才搂着她擦泪的温柔模样，简直判若俩人。

宁妃这边见有人愿意儿子说话，收到鼓舞般，也含着泪，凄凄哀哀道：“陛下，沧儿失仪是该责罚，可明后两日还得给太后哭灵，这二十杖打下去，他怎撑得住啊？”

晋宣帝只略扫了宁妃一眼，又将视线转到三皇子身上，沉吟半晌，他道：“看在你能说出兄友弟恭这番道理的份上，朕就免了二郎杖责之苦。”

稍顿，他看向战战兢兢、面如土色的二皇子，肃声道：“改为灵前跪上三夜，静思己过。”

守夜虽苦，但比二十仗要强上许多。二皇子和宁妃忙不迭磕头谢恩。

三皇子也深拜：“多谢父皇开恩。”

晋宣帝悠悠垂下眼皮，不再看他，淡声吩咐礼官继续丧仪。

这一场风波，毫无征兆地来，又偃旗息鼓地揭了过去。

夕哭持续半个时辰才结束，一部分人去偏殿用晚膳，另一部分人仍跪着，等待轮换，总之灵前的哭声不能断绝。

云绾和晋宣帝一道用晚膳时，还想着傍晚那桩事——

三皇子和二皇子关系很好么？

拥有那样一双淡漠冷酷眼睛的主人，会有此等高洁的德行？

二皇子也有同样的疑问，是以他借着出恭的由头，暂离了灵堂，将三皇子请到了皇仪殿一处偏僻角落。

他先是与三皇子道谢，而后审视地看向三皇子：“三弟为何要帮我？”

“二皇兄这话见外，兄弟之间本该互相帮助，不是么。”

暮色沉沉，凝紫色的光线洒在男人如玉的脸庞，他弯着眸，脸上是温和的笑意，说出来的话也透着不加掩饰的真诚：“二皇兄也知道，我是早被父皇厌弃了的，此番若不是皇祖母病重，还不知何日才能被召回长安。如今人虽回来了，然而人生地不熟，上无长辈庇佑，下无亲信可倚，朝野之中孑然一身，自然想与兄长们多亲近些，祈得几分护佑。”

二皇子听到这话，眉毛挑了挑，这位三弟倒是直爽，而且很有自知之明嘛。

既然对方是有所求，二皇子那颗疑惑飘忽的心落回了肚子里，神色也不禁倨傲起来：“三弟这意思，是想投靠我了？”

三皇子整袖，拱手：“若二皇兄不嫌弃。”

二皇子眯眼：“大哥一向忠厚仁善，四弟也是个古道热肠的，年前还遥领了并州刺史，你怎么不找他们？”

“长兄虽仁厚，但多年前那笔烂账，恐他介怀……”

还没说完，二皇子嗤笑打断：“怎能不介怀？断腿之事，老大怕是进了棺材临闭上眼都放不下。”

三皇子撩起眼皮觑了二皇子那讥笑的面孔，而后又垂眸，语调毫无波澜：“至于四弟……”

稍顿，他压低声音道：“臣弟观他并无帝王之相。”

二皇子先是一愣，而后喜上眉梢，一句“那你看我有帝王之相”险些脱出口，好在憋住了，这会儿再看这边关来的乡巴佬三弟，忽然觉得万份亲切：“三弟，你说的极是，你我兄弟二人，血脉相连，你这当弟弟的如此护我，我当哥哥的自然要多多照拂你。”

他越看越觉得三皇子顺眼，抬手重重拍拍他的肩：“日后，你就跟着二哥混。”

三皇子拱手道谢，兄弟俩又和气寒暄两句，二皇子的小太监在远处提醒：“二殿下，陛下朝灵堂来了。”

二皇子一听，变了脸色：“三弟，那我先过去了。”

“二皇兄受苦了。”三皇子道，又瞥过他的膝盖：“可还受得住？”

“今天多亏了你，否则就不止膝盖遭罪了。”二皇子抱怨着，又磨了磨后槽牙：“叩拜时，我分明感到有东西击中后膝，一定是老四搞的鬼！他最好别叫我逮住把柄，否则……哼！”

那头小太监又催了一嘴，二皇子也不再多留，挪着步子离去。

夕阳最后一缕光辉也沉入茫茫夜色，长廊悬着的白纸黑奠灯笼随风摇晃，一团惨白光线笼着男人乌黑的鬓发，那张温润的面庞渐渐敛了笑，黑涔涔的眼底只余一片清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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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夜凉如水，皇仪殿内哭声稍歇。

云绾跪得双膝发麻，泪哭干了，嗓子哭哑了，此时此刻只有无尽的疲累与困倦。

玉簪和玉竹一左一右扶着她往殿外走，见她小脸憔悴，难掩倦色，都心疼的不得了：“娘娘再坚持一会儿，待会儿上了轿辇就好了。”

“是啊，待回了凤仪宫，娘娘您好好睡一觉，虽说只能睡两个时辰，总比没有的好，明日又要辛苦一天呢。”

云绾听着她们左右念叨，并不接话——实在累得没力气了。

皇仪殿前有一段长阶，之前她不觉得有什么，跪了大半天再去走这阶梯，只觉得这阶梯怎的这样长，好似怎么都走不完。

咬了咬唇，云绾忍着膝上酸疼，一步一步往下走。

冷白月光洒在玉阶，她全神贯注走自己的路，忽的前头传来擎灯宫人的声音：“奴才给三殿下请安。”

云绾微微一怔，在左右宫人请安声里，抬眸看去。

隔着几层台阶，一袭白色长袍的男人站在月光下，骨节分明的手中握着一柄白色灯笼，他光洁的额前系着一条素麻，粗糙的暗白衬得他本就好看的眉眼愈发秾丽，尤其那双狭长的眼，漆如点墨，比这沉沉夜色还要幽深。

明月皎皎，白衣墨发，若不是周遭朱墙森森，宫人随侍，真如志怪故事里，书生在山林里夜遇狐狸精。

“皇后娘娘万安。”男狐狸精开了口：“娘娘这是要回凤仪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