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伯，你在看什么看得这么入神？是不是也在看那个好看得不得了的大哥哥？还是在看大司祭？”此刻在熙攘热闹的人群中，一个梳着总角的小孩正抬头好奇地看着身边一位衣着讲究的中年男子，拉了拉他的袖子，“伯伯，你是不是也想得大司祭的平安符，但是忘了带贡仪？”

中年男子这才如梦方醒地将目光从车队中姬靖兰的身上拉回到眼前，看到跟自己说话的是个稚子，微笑道：“童子，伯伯没看什么。”

小孩盯着中年男子转过来的脸，歪着头道：“伯伯是不是想求大司祭给你治疗眼角这处伤疤？”

中年男子的左眼角后方有一道寸许长的旧疤，如果不仔细看不会留意。孩子眼尖一下子就看见了。

“大司祭教导过我们，诚心信奉神明自然是好，但是有病要去找大夫看的。大夫就是神明派来给大家瞧病的。”小孩伸手将一张平安符举到中年男子面前，“伯伯，刚才我阿娘供奉了神明许多贡果，我这里有两张平安符，送你一张吧！”

这时，小孩的阿娘正好来牵她回去了。中年男子手中捏着那个平安符柔和地笑了笑，脸上又渐渐重新挂上凝重的神色。他继续举目远望过去，目光正好落在了马背上的辛卫的侧脸上。中年男子眉头微蹙，随即拨开人群，跟随着车队行进的速度仔细辨认了一番才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地杵在了原地。

入城后，洛泱泱自是先去拜见了羿侯，受了赏赐，再回到自己府中的时候，已经有一干王公大臣送上名帖，要向她拜贺。洛泱泱只挑了当中一些要紧又顺眼的见了一下，其他的都由管家严守信支应。天色将晚时便命人准备好车驾往舅父左擎的建安将军府去了。

几日前得到洛泱泱马上要到陵州的消息后，左擎便派人给洛泱泱送了信，邀她入城之日来他府中，他备好宴席为洛泱泱接风。她这位一生戎马的舅父除了爱好兵书兵刃以外，就是嗜好美食美酒，所以他府上的伙食是出了名的好，他自己一年当中大半的俸禄也花在了雇请最好的厨子上，他有宴请洛泱泱自是欣然前往。

左家世代侍奉羿侯，都是在马背上立功，一脉相承的忠心尽职、安于本分，颇得历代国君信任。虽然并没有出过什么左右朝政的显赫大员，但是累世家底却是殷实，尤其到了左擎和他父亲这里，不好功名，只好广阔交游，所以在朝在野，甚至在列国都颇有人脉。而左擎现在住的这所大宅子就是曾祖时留下的，占地、格局、陈设都比一般同品级的官员要好，风妤年幼时也在此住过一阵，因而洛泱泱也颇觉熟悉喜爱。

菜过五味、酒过三巡后，左擎屏退了伺候的下人。

左擎就着一杯美酒下肚的劲儿叹了口气，豪放地使袖子揩了揩粗梗的短须上粘上的酒水，“醇儿啊，你就不该晚回来这几日。”

风妤本名姜醇。“风妤”其实是她修道时的道号，只是天长日久，所有人都习惯这么称呼她了，几乎没人想起她原来的名字。

同样一杯酒下肚的洛泱泱轻笑一声，“怎么？可是姜琮又在父亲和百官面前参我，说我色胆包天？”

“主公大宴群臣那晚……那道金丝酥卷是我有生以来吃过最好吃的金丝酥卷。那酥皮当中定是掺了大漠的乳酪，使得咸香得宜，酥而不腻！”左擎颇为回味地轻扣了一下桌面。

“……舅父屏退左右，就是为了与我密谈这金丝酥卷好吃的事？”这酥卷再好吃，他也不犯法呀！

左擎抬了抬手，那张黝黑硬朗的脸庞因为浓眉的微凝严肃了几分，“我话没说完。就是在我吃这道金丝酥卷的时候，那姜琮上前为主公祝酒，逮着空隙又将你跟姬公子的事说了一遍，让群臣都知晓。后来又逢人就借机说了下自己在前面的战役中有多少战绩，说得冠冕堂皇，实际上都是些鸡零狗碎的微末功劳。”

洛泱泱不甚在意地为左擎夹了一块炙鹿肉，“舅父听着姜琮那阴阳怪气的声音都能吃得下去，看来这金丝酥卷着实好吃。早说今天我就该向父亲讨一盘去。”

左擎看向洛泱泱，露出一副“此言差矣”的表情，“诶，我不光吃得下去，我还连旁边讨虏将军没动筷子那份也要过来了，就着看姜琮自讨没趣吃，香！……他啊，将这事当个笑话说出来，可全场就没半个敢真心当个笑话听的，连个乐的都没有——你一夜之间夷平妫都的事，这会儿连个聋子都早就听说了，除了姜琮这种恃着他母亲得宠口无遮拦的，谁还有多个脑袋敢起哄？”

洛泱泱瞥了左擎一眼道，“舅父，我也没那么可怕吧？说我句坏话还得多个脑袋傍身。”不过，也是这样才好，众人畏惧忌惮她，她行事才更方便。

左擎咽了一口鲤鱼脍，接着道：“我就想说，就算真是为了个美男子，也了不起！给你姜琮一百个姬公子，你倒是有能耐一夜之间破城给大伙儿看看啊？这道理，谁心里不一清二楚？”

洛泱泱敬了左擎一杯酒，“姜珩就没说点什么？”

左擎一饮而尽道：“说起来，姜珩最近倒是老实得很。那天宴会上也只是称颂主公，其他事一概冷眼旁观。那几个小的也就更没什么可插话的了。”左擎说的“那几个小的”，自然就是风妤那几个年幼一点的弟弟。

洛泱泱点头道：“那日在军中，姜珩去见了父亲，话里话外是想把靖兰收到他自己门下。”

“他、他也有那方面的想法？”左擎惊得有点结巴。心里暗道自己那日在营中不在场，这姬公子是何等人物，真得找机会一见。

洛泱泱拧眉摇了摇头，把玩着手中的玉杯，“靖兰倒是有让他馋的资本，但是，他也就玩一下南凤楼的小倌儿，收用几个听话的娈童可以，像靖兰这样的，他不敢，也不行。”

“那是，估计那日在营中看见他亮刀子就吓破胆了吧！”左擎哈哈大笑一阵，“要说还是我家醇儿本事大，果然是将门无弱兵啊！”

舅父这护犊子的性格，洛泱泱很喜欢，可这话说得……好像他们全家都专事强抢良家子女似的，还得是专拣刚烈的。得亏他没说要是你阿娘泉下有知……

“要是你外祖父泉下有知……”

“舅父、舅父！”洛泱泱连忙拉过他的袖子打住，“总之我觉得姜珩近日种种并非偶然，似是背后得了高人指点。我在他府中的眼线近日也被打掉了两个，现在只能探知些外院的事。”

左擎摸了摸下巴道：“我与姜珩府上的管家有旧，那日他喝多了，提起过府中数月前来了一位……‘宋先生’。说起这位宋先生，他还颇为忿忿不平，说姜珩日渐对他言听计从，无论是府中公中，只要宋先生开口的事，几乎无不赞同，他这个当管家的都快失去管理府中事务的威严了。

“对了，这次作战，这位宋先生似乎也在军中。我当日不好多问，后来又通过别的人打听了下，得知那位‘宋先生’名曰宋知儒，看上去年约不惑，身份来历颇有些神秘。”

左擎这个人还有个优点，就是交游广阔，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他都愿意跟人家聊上几句。又胜在他这个资深“老饕”的身份——几乎没什么关系是将军府一顿佳肴美酒摆不平的。

洛泱泱道：“姜珩这个人表面上总是做出一副宽容大度、礼贤下士的样子，但实际上思虑深、疑心重，能够在那么短的时间里获得他的信任，这位宋知儒可有点儿本事。如果姜珩盯上了靖兰真的是他出的主意的话，那就更加得好好防备了。舅父，你得替我多盯着点儿。”

左擎点了点头，“那是自然……那从姜珩府中带出来的酒也不赖啊……”他又忽然想到什么，压低声音皱眉道：“只是……他们为何要将手伸向姬公子？我就担心，如果他们看出什么端倪，咬死了要追查下去……当日妫都之事恐怕会败露。这欺瞒两国君主的大罪……”

洛泱泱打断道：“欺瞒是欺瞒，可他们不也各得其所了吗？”

左擎急切道：“正是因为这样。所以一旦揭发，对你是最不利的”

“还有左家。所以，舅父，此事以后不能再提，即便只有你我二人也不可以——最好忘记，就当从未发生过，一切就如众所周知的样子。”洛泱泱郑重道。

左擎沉默片刻，重重地点了点头，自己闷了一杯酒，轻声感慨道：“唉，左家向来人丁不旺，传至我这辈，就只有你阿娘跟我两姊弟了。武功侯垂爱，将你阿娘指给主公为侧夫人，又赐予我官职。可惜你阿娘早逝，只生下你就走了。我膝下无子，你两个妹妹早晚也是要许人家的，我也无甚牵挂。唯独是你……若是你有什么闪失，我可没法下去跟你阿娘交待！唉……当日帮你，也不知是对是错！”

左擎所说的武功侯，正是风妤的祖父，当今羿侯姜政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