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四十年，暮春，南京鹿鸣楼后堂。

掌柜范恭尹提笔凝思片刻，匆匆写下一首律诗。站在一旁研墨的范夫人俯身瞧了一瞧，忍不住嫌弃道：“好歹把最后一句的韵押上，没得叫周姑娘笑话！”

“夫人所言甚是。”范恭尹搁下笔，陪笑道：“可是你也知道，我写这诗不是为了诵读，而是为了……”

“啊呀我知道的！”

范夫人打断他的话，提起信纸小心地将墨迹吹干，一面装进信封，一面嗔怪道：

“你这人，自己写不出一首完整的诗，背起杜诗圣的句子来倒是不带停嘴的。也难为周姑娘想出这个法子来传消息，如今南京城里那些与你熟识的，还真以为你与苏州府一名极其喜爱杜诗的客商交好，三天两头地要酬寄什么‘集杜诗’。”

范恭尹用小木条挑起些米粒，粘在缄封处，脸上现出些得意之色：“没想到我这破锣诗才竟还有些用处。年前周姑娘和阁主过来，说要在鹿鸣楼里做报房的生意，还要传递消息。

“夫人你也知道，这鹿鸣楼全是靠你才撑起来的，我只会做些帐本子罢了。要叫我传消息，我还真是担忧得很，怕给阁主拖了后腿。”

他叹了一叹，走到紧闭的门前顺着缝隙往外张望，见外头的大堂里一切如常，继续道：“周姑娘真是厉害，居然能想出用‘集杜诗’来传消息，我看她说出来的时候，连阁主都有些惊讶。”

“哎呀行啦，人还没老，倒是先唠叨上了！”范夫人一把推开他，也朝堂内望了一望。“这都快入夏了，每回传消息你就唠叨一嘴，没得叫人笑话！”

范恭尹揣着手，笑得满面红光，悄声道：“高师傅还没来？”

“算时辰应该也快了，他今日在城内有几封要紧的信得去送……”

一句话还没说完，范夫人突然对自家老爷招手道：“快快快！人来了！”

她赶紧开了门将范恭尹推出去，自己则跟在后头。

出了后堂的范恭尹好似换了一个人，得意的神情消失得无影无踪，躬着身走到高明面前，低头作了一揖：“高师傅远来辛苦，这个，嗯，这个……”

范夫人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了他一句“不争气”，连忙拿过他手中的信函递给高明：“高师傅好来！这是我家老爷寄给杜先生的信，还请带去苏州府。”

高明早就对范恭尹这遇见外人就容易紧张的样子见怪不怪，接过信函拱了拱手，笑道：“二位放心，这信保管顺利送到杜先生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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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苏州巡按御史官舍。

周牧宜小心地拆开这封从南京鹿鸣楼寄来的手书，展开一读，见上头只写着一首押不成韵的诗：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舟楫恐失坠，江湖多风波。

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

她微微一笑，继而又摇头叹息，将信交给坐在一旁的陆烟客：“陆大哥你看，马尚书的儿子又闹出事情来了。”

“他这个儿子极好女色，一年下来手里少不得要握住七八条人命。”陆烟客眉头紧皱。“再不拔掉严党，恐怕不知道还会有多少人白白送了性命。”

周牧宜轻咳两声，提笔将诗句中的首句末字圈上，盯着“马女坠死”这四个字出了回神，道：

“这已经是我们知道的第六条人命了，京城那边居然能瞒得铁桶一般，普通百姓一概不知，恐怕还以为这些当官的真的在给他们谋求安稳盛世。”

“看来新的变古花笺要做什么，你已经决定了。”陆烟客起身往火盆里添了几块碳，给她沏上一杯热茶。“周氏花笺的名头已经打出去了，文人墨客喜爱时新，自然会买，可是平头百姓未必愿意掏钱。”

“这不难，”周牧宜接过茶喝了一口。“替人写信总要用信纸的，老百姓们虽然不识字，但纸上画着什么他们定能看懂。只不过，这样一来，需要的信纸会更多，纸张的质量须得降低一些才不至于亏本。”

陆烟客故意叹了口气：“胡先生知道后又要骂人了。”

“那你倒是小瞧他了，”周牧宜笑着从柜子里取出一封信。“我前几日得了他的答复，他说此事关乎社稷黎明，不会在乎用不用什么大笺纸。”